房后是一个高高的台地,呈正方形,两亩多地大。台地上面非常平坦,适合栽树、做菜园子。
台地是祖上留下来的,一辈辈传到父亲手里。那时候还没有村镇规划这一说,更没有土地确权一类的名词。偏僻山村里,空场或空地非常多。儿时的许多年里,这块台地一直存留在那里。
台地临房的一侧栽植有两排共九棵核桃树,棵棵水桶口粗,高有两三丈,枝繁叶茂,遮着树下的土地。由于台地四周较低,又因房屋阻挡,和大路隔开一段距离,显得非常静谧,大家都喜欢在树下聊天、乘凉、休闲。夏日夜晚,不少人带张席子、拎条布单子,睡在树下。大家聊聊家常、说说“瞎话”,然后惬意睡去。
树上结着圆圆的核桃,招人喜欢。核桃熟了,谁都可以爬到树上随便摘些,父亲从不阻拦,也从没有拿核桃卖过钱。也曾有人出主意说将核桃看好,摘下来后到集市上去卖,可以贴补家用。但父亲认为,核桃果是树自己结出来的东西,又不用人去除草施肥,也就是一口新鲜的吃物,大家都随随便便吃一点就好了。
父亲非常喜欢这些核桃树。树根漏出来了,马上用土盖上;树枝雨后歪了,马上用绳子固定起来;树叶上生了虫子,马上喷洒农药。天旱时,绕根部挖开一周,一桶一桶浇上水;冬天里,怕树干受冷,用茅草将其厚厚地包上一层。也有人说,核桃树木不是做梁做椽的材料,还不如砍掉重新栽上一些桐树杨树,长大长高之后能有些用处。父亲也只是笑笑,一如既往地护着他的核桃树。
核桃树下,也留下我许多美好的回忆。距离村小学较近,总有淘气的孩子偷偷溜出校园,爬到树上摘核桃。有位四年级的男同学,长着大大的脑袋、两只牛眼,平日里调皮捣蛋,大家送外号叫“周大头”。某年夏天中午,趁人不备,爬到树上摘核桃。一不留神,碰到了一个大大的马蜂窝。马蜂们“嗡”的一声炸了锅,将“周大头”蛰得哭爹叫娘,弄了个满头包。幸亏那些马蜂毒性并不太强,没有造成更严重的伤害。但好多天里,“周大头”两眼肿成一条缝儿,老实腼腆得像换了一个人。
这些核桃树终究没有摆脱被砍伐的命运。大队里要在庄子上修路,规划来规划去都会冲着一些人家的房子,一直拖了几年没有落实。后来,规划新建的大路就拐弯抹角地冲着我家房子。干部们提出为我家重新划出宅基地,让我家盖新房。父亲无奈无助地彻夜睡不着,想找人说说,但也考虑到是大家伙走路的大事,就决定重新盖房子。他答应了大队干部们,只是说盖新房子并不是件容易事,需要准备砖瓦木料等各种各样的东西,要求能不能先将院墙推倒,让大路通过。大队干部很高兴,也很不忍。于是,父亲自己动手拆去高高的土院墙,腾开了大路。
没有想到的是,一年多过去了,新划宅基地的事却无人去落实。父亲找这个找那个,始终没有结果。大路紧挨房门,车辆过后,溅起的泥水直接达到屋里。父亲一边准备准备盖新房的物料,一边反复掂量,决定自家想办法,将新房盖在核桃树的位置上。
伐掉核桃树,父亲心里非常难受。头天晚上,一个人在核桃树下坐了大半夜。第二天一大早,请来了几位亲朋,让他们动手砍伐,自己则到东河边的砖窑上忙活了一天。母亲问他中午吃了什么,父亲什么话也没说。
学校放假回到家里,一眼望见那郁郁苍苍的核桃树不见了,台地上只剩下一些乱七八糟的土坑,心里很不是滋味。问明情况后,就对父亲发了脾气。责怪他不该听信他人之言,扒掉院墙,砍掉核桃树,一步步弄成现在这个样子。父亲蹲在在一边大口大口地吸旱烟,什么话也没说。
新房盖起并搬入居住的第二年,父亲溘然长逝。又过了几年,母亲也离开了我们。我们姊妹弟兄天南海北,房子没人居住修缮,破败得很快,院子里长满蒿草。终于有一天,他成为了别人的物产。后来,房屋又被人拆倒,盖起了新的楼房,我们一家在此生活过的痕迹已完全不存在了。
现在偶尔回乡,站在村中的大路上,观看原来那个台地,想起台地上曾有的核桃树,以及围绕着核桃树所发生的一切,就像当年的父亲,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文中图片来自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