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马蜂 >> 马蜂的种类 >> 童年是精神的原乡杨村我的展丰,我的童年
杨村肖像画
作家名片
杨村,贵州省剑河县人,年11月出生。曾在《北京文学》《山花》《散文选刊》《民族文学》等文学期刊发表小说散文,作品入选《新世纪贵州作家作品精选》《中国西部散文精选》《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等数十种文学选本。主要著作有小说集《爱情离我们有多远》,散文集《让我们顺水漂流》《一个人出发的时间和地点》《两个人的乡村——作家通信》(与余达忠合著),专著《中国少数民族人口丛书/苗族》等。曾获首届贵州省文学奖、贵州省文学专项奖乌江文学奖、贵州省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金贵奖,有作品被评为全国优秀社科普及作品等。
伯父拿出纸笔的时候,阳光照耀着我出生的木屋。光和影在岁月剥蚀的壁板的槽里,刻出竖条的斑纹,细腻如陈旧的日子。我和伯父搬出小木凳,坐在壁根前。我们的暗影也投印在壁板上,然后在泥夯的屋院与壁板交合处折叠,像一出滑稽的皮影戏。
也许,我的童年止于此刻。之后,我就开始追忆童年,追忆那种黑白背景下的漫长的村庄史了。
伯父说:“今天我们坐下来记家谱!”
然后铺开纸,回忆,记录。伯父拿笔的右手是手指卷曲的粘连成一个握拳,只有大拇指分开。那是他童年时扑入火坑给烧坏的。那时看伯父专注的神情,我感觉记家谱是一件庄严的事。
我们苗族人,一般是没有家谱的。苗族饱经迁徙、离乱,靠歌谣述史,凭记忆论事。伯父的“记家谱”,就是山村里的新鲜事儿了。那天是正月初一,山村里的大年。就唤来父亲、三叔,和许多大人小孩。于是父亲和三叔他们慢慢回忆,一代一代往前追溯,到杨恁报利为止,再也不能往前追溯了。杨恁报利从一个叫乌哨的地方迁来,落家于此,与村上的刘姓人家,共同创建了一座村子,就是我们展丰村。
伯父记下的“家谱”,到此为止只有七代人。一代一代地记下我们家那些人的名字、生卒年月、事迹。多年以后,我将它打印成一本薄薄的册子《杨恁报利子嗣名录》。可惜,那时伯父已不在人世了。
而我的村子,我的展丰,这么推算下来,也就不过经历了不到年。
杨村的出生地展丰
我童年时,展丰村只有30户人家。那时村里搞大集体,每年秋后总还有一个难忘的时刻,就是分鱼的日子。全村将所有的田鱼抓来,按户头分,每户一堆。以抽阄为序,从一头挨堆拣过。总共有30堆。我以稚童的手抽了第九阄,至今记忆犹新。现在,展丰村已有多户了。
展丰村坐落在山腰台地上,海拔0米,开阔。村后是人头山,村前是延展的田野,左右被山梁围护。旧时,有一个别脚的风水师说我们展丰村是“左仓右库,门前一片书”。我那时不理解大人的艰辛,但那些童趣却历久弥新。捉迷藏,打陀螺,拣石子,跳田,下母猪棋,抓泥鳅,捅黄鳝,套鸟,吊蜂,钓鱼,捉金龟子,滑草马……都其乐无穷。
伯父说:“走,今天去钓鱼!”
我们一群童年伙伴就会应声而到。掘蚯蚓,然后扛着钓具,向溪里走去。于是“籊籊竹竿,以钓于淇”。
伯父说:“今天吊蜂,去不去?”
我们都同声应和:“去!”
抓青蛙、捉蚂蚱,用作钓蜂的诱饵。蜂在麻栗树、青杠树上采蜜。金龟子也采蜜。我们将抓得的青蛙、蚂蚱穿在竹竿尖上,远远地伸向马蜂。马蜂闻得腥香,扑向诱饵。等它吃得忘我时,我们用棕丝捆上白纸条,另一头系一个活套,套在蜂腰上。当它采得食物,满载而归时,我们盯着吊在它细腰上的白纸条,找到它的老巢。
有时等待蜂娘返回的空档,我们也钓金龟子,先是捉两只来打架,像宫廷中的纨绔子弟斗蝈蝈。它们有角啊,两匹犀牛似的。斗疲了,就用细丝吊着,看它们绕着我们嗡嗡飞翔。我们抓到的应该就是法布尔写的缩绒鳃角金龟,“在它那奇特的世界中,歌声在表达痛苦,而沉默则是表示欢乐。”我没听过金龟子的鸣声,大约它们与我游戏时都是欢乐的吧。
有次伯父在吊蜂,我们看。马蜂飞起时,伯父便知会我们:“飞了,来咧!”
我爬在一棵松树尖,砍掉了挡住视线的枝桠,目击遥远。我没有看见远飞的马蜂。友俊说:“看到了,看到了,在那儿!”
伯父说:“到哪里?”
友俊指着远处说:“那里!”
伯父说:“你简直吹牛!”
原来,马蜂还在伯父头上盘旋,没有远飞。友俊就是我堂弟,我伯父的儿子。听到伯父骂友俊“吹牛”,我们都觉得好笑,便都哈哈大笑起来。
杨村在青山界采风
法布尔也写过蜂的,但他写的有好几种蜂,我不知道其中是否有一种就是伯父我们吊的马蜂?后来我晓得有些地方又管它叫牛角蜂。布封只写过蜂鸟,不过蜂和蜂鸟都有相似的爱好,就像他在《自然史》里写的“翅膀乘着风与春天一起飞翔”。
我伯父是小学老师,我伯妈是农民。伯父放农忙假,都要回家砍柴割草。伯父捆草的时候,面部表情特别好看。他膝盖顶着草堆,两手勒紧绳子,脸部贴着草,一用力,脸就红,眼睛眯起来,嘴巴却咧开,像笑。
我们一帮人喜欢伯父,追随着他上山砍柴。当砍回的柴堆成一圈,像一间屋那么大后,伯父又带我们去抓泥鳅、黄鳝。春末夏初,黄鳝睡在田埂里,双手从两头伸进田埂,便可将黄鳝逮将出来,于是必有美餐。
或者在夜间,闷热的时候,泥鳅黄鳝会躺在泥上,让水浸着,浮尸一般,在守株待兔。一旦有虫虾过处,它们便信手饱餐一顿。我们去照它们,左手持火把或手电,右手执叉——他们叫鱼梳——这名字太雅了,一点也不像猎器。
看见它们目中无人地躺在泥上,瞌睡似的,一叉刺去,没等它们猎获,却被我们猎取了。回家时父亲说:“大虫吃小虫,小虫吃虾米。”泥鳅黄鳝好像是挺好的玩伴,都喜欢生活于相同的环境。我们那里有一句民谣:“斑鸠带着鹌鹑找虫吃,泥鳅牵着黄鳝睡田埂。”我后来才知道,它应该是一首情歌的比兴句。
杨村(左一)与文友龙凤碧(左二)、陈丹玲(左三)、刘照进在白龙山采风
滑草马,可能是我们展丰村独有的娱乐活动。
我父亲他们滑过草马,我爷爷他们也滑过草马。滑草马,在展丰村似乎很有历史,是个传统保留节目。从人头山顶往西,是一望无际的草山,远远一看,像一片沙漠起伏。每年秋后,一片火红。稻草还来不及上树,它就被我们一捆捆拖到山顶,扎成一匹匹草马,然后从草坡上滑下来,如坐飞毯。只见那满山的尘埃扬起,听得人声鼎沸。
我父亲它们滑草马的时候,兴许比我们还凶。那次他和一个伙伴滑完草马回家。路上,一只老虎从路坎上跃将下来,踩了我父亲一脚,然后把我父亲的伙伴叼走了。后来我在《虎患年代》那组小散文里,写过这件事情。
我不知道伯父喜不喜欢滑草马。我们去滑草马时,是不让他晓得的。那时我们已经在稿旁小学上学了,伯父正好在那里教书。他要知道我们去滑草马,就会给我们厉害看。就像那次我打陀螺一样。上课铃响了,我的陀螺正转得欢,呜呜地蜂鸣。伯父何时走进教室,我全然不知。结果呢,结果伯父罚我在教室门口站了一节课。站一节课是小事,可是那么多伙伴笑我,怪丢人嘛!
伯父或许要用心栽培我的吧!
我们上学的时候,好像就是人长大了,要有那么一课。就像我们家乡女孩子,长大了学绣花。哪里知道为什么要读书呢?
到我识得一些汉字时,伯父扔给我几本书。伯父说:“你看这个!”他不苟言笑。
伯父给我的是《西游记》,用硬壳纸包着书封。我翻了翻,头疼。我不喜欢《西游记》那种千篇一律似的故事套路。后来似乎一直影响我的读书偏好。上大学时,我又试着读完《西游记》。可读了几回,仍是不喜欢。不过,后来六小龄童、徐少华、迟重瑞他们演的25集电视剧连续剧《西游记》,我倒觉得甚好,而且从头到尾看完。
伯父看我不喜欢《西游记》,又扔给我一本《红雨》。写了一个少年英雄,一个赤脚医生的故事。这本书我喜欢,我读完了。我们那时不是崇慕英雄么。我看伯父并不高兴,可能是我没有读《西游记》吧?之后伯父继续给我一些书:《红石口》《大海铺路》《艳阳天》《敌后武工队》……
杨村(左一)与朋友在北海采风
伯父从稿旁小学调到高标小学时,离家远了。他去高标之前,给我留下一本字帖,柳公权玄秘塔。家传似的宝贝。伯父说:“从今以后,一天练一页字。”于是教我握毛笔。可惜练了一点基础,就要学悬腕时,我打住了。
我仍留在稿旁小学读书。那时虽不是对书有爱,却似乎与书有缘了。没有伯父送书,心里反倒不习惯起来。于是跟父亲去岑松赶乡场。父亲送我5毛钱,我就用来买连环画了。那是高尔基的《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三本连环画。它们成了我的第一批藏书。这几本小人书,倒是让我入迷了。真正的爱书,大概是由此而起。然而,随着阅读视野的拓展,高老师却已渐渐不是我喜爱的作家。后来读了一篇题目叫《革命作家高尔基》的文章,我就会联想到他的胡子,他的头像,很像另外一个人。我不喜欢和他们站在一起。
我后来追随伯父去高标小学读书。那是四年级下学期。那时伯父潜心阅读《水浒传》和《红楼梦》,还有《高等代数》,解题。我已加入了学校的文艺宣传队,痴迷于一杆红缨枪。伯父每天坐在楼廊上等我吃饭。他常常说:“哼,这么晚!”他只说这句就打住了。太阳也缓缓地落下山后,夜色渐渐笼罩下来。
《一个人出发的时间和地点》书封。该书系中国作协扶持作品,获首届贵州文学奖。
我握笔涂鸦时,伯父退休了。伯父似乎确认,他读的书没有我多。有时他读我的小说,比如《挣钱到老》《红缨枪》《紫袍》。伯父说:“看来,写小说还得有真故事、真生活哈!”他以学生试探的口气问我,或者和我交流。我那几个小说的背景,都是伯父熟悉的。在乌江边上行医的劳改犯,持红缨枪刺杀林彪孔老二的少年,梦想一件紫袍的老人……他们都有伯父身边的人的影子。
对于一个以写字为要趣的人来说,童年是一座重要的仓库。童年生活影响他一生的写作。可惜那时我没有好好听伯父劝告,没有多读一些书。不过,写作就是一种生活方式罢了,读书也是啊。古尔纳说:“写作,向来是一种乐趣。”真的。
栏目策划/李缨
文/杨村
图/杨村提供
刊头设计/贵州日报天眼新闻记者吴浩宇
视觉/实习生李开祯祉
编辑/陈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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