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马蜂 >> 马蜂的形状 >> 童年也博物哪个馋猫没挨过马蜂的蜇
五周岁的时候,我成了放鹅娃,二百多只呢。
那是个秋日的正午。父母在南沟的地里刨花生。我赶着鹅群在附近的荒草地里转悠。忽然看见一块低洼的地瓜地中间,有一块巨大平整的石头,光洁可爱。我磕磕绊绊地穿过浓密的地瓜秧子,爬了上去。石头让太阳烤得热乎乎的,摸上去很舒服。我正想躺下来,看见一只马蜂在面前飞舞,黄黑色的的大肚子朝下垂着,阳光下挥动的翅膀也几乎变成透明的。我警觉地四处瞧了瞧。石头中间稍稍靠近地面的凹槽里,一个大大的马蜂窝,像一柄小伞一样,迎着蓝天张开着。上面的马蜂密密匝匝,爬来爬去,爬进爬出,还有上百只,高高低低,绕着它盘旋飞舞。
我没有逃跑,甚至没有一丝害怕,反而乐滋滋地想:真是一群傻子。人家都把窝垒在堑缝里(我们那里属于丘陵地带,虽然没有高大的山,但地面崎岖不平,落差比较大。堑,是垒在地头的石头墙,往往从半米到十米高不等),就怕人看到,你们倒好,垒在一块光秃秃的石头顶上,就怕人看不着!
看着那个巨大的马蜂窝,我流下了口水。如果没有吃过,那你就永远也不晓得蜂蛹放在油里一烹,再洒上点盐,是世间何等的美味!它的颜色金黄,香而甜,甜却不腻,在舌尖上滑滑的、粉粉的,粉而不干。任何一种语言,描述食物味道,以及食物本身引起的感官愉悦时,似乎都是贫乏而无力的。只能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我那时不晓得正午时候马蜂的厉害。后来我常听老爷子说,哪块地头有个马蜂窝,得找个露水大的清早或是等下大雨的时候,去把它戳下来。水汽大了,它们淋湿了的翅膀发软,飞不动。这才是戳马蜂窝最安全的时候。有的马蜂窝垒在地头,或是地边荒野的荆棘上,你还没看见呢,或是不小心碰上了,马蜂就哄地一声冲过来,赏你满头满脸的红包。所以必须得戳掉。就以我老爷子的一次经历来说吧。
我五姨家附近有座山,山上乱石丛生,长满了低矮的槐树和灌木。几年前,老爷子和小猪骑着自行车,来这里逮土鳖子。逮些回去做母,生了小的养着卖的,是一味中药。山上的石头底下很多。
山下有果园,爷俩把自行车寄放在看果园的人家那里,就上山了。山上槐树遮天蔽日,四下纵横。只有一点点阳光透过叶隙洒落下来,他们两个只能弯腰俯身而行。碰到石头就翻开,下面是土鳖子的洞穴,地面上密密麻麻的洞眼,土鳖子惊慌地四处逃逸。慢慢地,两人就分开了,不过还能听到对方的声音。在这样的山里,毒虫很多。地面上有蛇,蝎子,蚰蜒,草鞋底等等,头顶的树上,有毛毛虫、刷麻架子(很多地方称之为杨辣子,身体黄绿色,布满红点,浑身毒刺,我们那里,在槐树和杨树上最常见,夏天乘凉的时候,有时候会落到人身上,刺啦啦的,像被火烧伤一样难受)。所以两个人都小心翼翼的。
突然,小猪听到了老爷子一阵惨叫,和啪啪的拍打声,接着很快传来咚咚的脚步声。从声音判断,就知道老爷子正向林子外狂奔。知道他出事了,小猪急忙跟了上去,出来林子才追上。
是老爷子不小心碰到了树顶的马蜂窝,遭到了马峰的围攻。此时,他的额头已经开始红肿,根本没法辨认到底被蛰了多少下。根据他后来的描述,当时他还不知怎么回事呢,脑袋就像被人拿了锤子“当当”一连狠狠敲了十几下,大颗的汗珠子就像头顶有一大盆豆子一样,咕噜咕噜不停地滚下来。
不可能也不敢再回去捉土鳖子了。到了寄放自行车的地方,老爷子的脑袋已经肿成一片,右眼角被叮,肿了起来,完全看不到右眼了。回家后,老爷子的脑袋,大了整整三分之一。几天后都没有消肿,他又着急地里的活,就带了斗笠出去,碰到人也不打招呼,低了头匆忙而过。后来他到五姨家干活,----他们家开了个石子场----一天下大雨,无法出工,他想起那个马蜂窝来,就趁雨给捣了下来,里面的蛹让五姨家的敏敏吃了。
所以,捅马蜂窝想全身而退,要么就等露水大的清早或是下雨;要么就穿得跟登天的宇航员似的。否则,太阳一出来,它们的腿脚都活动开了,翅膀也干干爽爽,尤其到了正午,太阳越烈,它们飞得越欢。可惜当时五岁的我,是不知道的,只顾流着口水垂涎人家的宝宝。
我站在石头顶上,鞭子朝蜂巢挥去。我的鞭子,说起来,就是一根树枝,一头缠了一根软不拉几的布条。使劲甩的话,也能发出啪啪的闷响。但是作为进攻的武器,轻飘飘的,没有杀伤力。好比掐了一根狗尾巴草,想用来打老虎。
鞭子轻飘飘地绕着蜂巢转了几圈,蜂巢纹丝未动,反效果却是立竿见影:我周围原本相对寂静的田野,一下子喧闹起来。数不清的马蜂朝我飞来,从头到脚,围着我,嗡嗡地叫着,那是它们的翅膀振动空气的声音。几十只绕着我的头盘旋着,我看到了它们长长的触须,舞成一团光影的金黄翅膀,细长的腿,看到了它们阳光下油光发亮的黑色肚子,上面几圈黄色的圆环,还有屁股上那根尖尖的长刺。它们的六条腿张开着,尤其是两条长长的后腿,靠近肚皮,微微下垂,仿佛准备好随时把带着尖刺的肚子摘下来,当成炸弹,准确地投掷到我的头上。
有几只沿着鞭子,朝我的手爬来。我不为所动,一手护着额头,一手继续无畏地挥动鞭子,心存着天真的侥幸,觉得马蜂不会蛰我。可惜,这荒唐的信念,从建立到崩溃不过在数秒之间。一只马蜂用它带刺的肚子准确无误地戳在我的右眼皮上。这一下,不仅仅戳破了我刚才肥皂泡一般五颜六色的幻想,不仅仅让我忘记了蜂蛹的无上美味,还让我立刻变得聪明起来。我马上蹲了下来。
马蜂仍然围着我狂飞乱舞。我扔了鞭子,滚下石头,在地瓜沟里翻滚几下,连滚带爬地跑出地瓜地,也顾不上鹅群了,哭着去找我的父母。
他们也无计可施,老爷子甚至没有帮我去报仇:大中午的,去了也落得我一样的下场。说到底,是我招惹马蜂的,想让它们家破人亡,我活该;再说了,招惹人家,就该做好挨蛰的准备;还有,那么多马蜂,才蛰了我一下而已,我已经占了天大的便宜。
妹妹弟弟在拥车子下面的荫凉里玩耍。我哭着回去,继续看着鹅群。那一下午,我抽抽嗒嗒,无精打采。红霞满天的时候,我赶着鹅群朝家里走。蛰的那一下,加上因为疼痛而哭泣,我的右眼肿得完全看不见了。周围的世界变得奇怪的小,莫名的远。每眨一下眼睛,就感觉右眼厚厚地覆了一团沉重的泥巴一般,僵硬、滞涩,好像不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每遇到一个人,我就把头深深地埋下。路过坟地南边的大路时,我把脖子一个劲地朝南扭着。那些死人,见了我这样子,虽然不至于笑得活过来,但肯定会吹口哨,你听听吧,坟地里那嗖嗖的声音……
后来吃过很多次蜂蛹,只有一次,是亲临火烧蜂窝的现场。那时我已经上大学了。一次跟弟弟在西北沟的田野里瞎逛,发现酸枣树上有一个蜂巢。弟弟带着火柴。男孩子都这样,他们随时烧蜂窝或是放坡火取乐。帮他捡了些干柴后,我躲得远远地,趴在地上,只露出个脑袋观望。他把火吹旺,伸长胳膊,塞到蜂窝下面,然后双手一拍屁股---似乎这样会跑得更快些一般----一蹦一跳地跑走了。他太投入了,还真以为自己是匹马呢!我在那里看着,既紧张,又忍不住笑了起来。火苗子噼里啪啦地响着,蹿得老高。马峰的翅膀都被烧卷了,皱巴巴的,再也飞不动了。侥幸逃走的马峰也不成气候,零零落落地在周围的荆棘草叶上飞飞停停。看得我颇不忍心,戳马蜂窝的念头从此也就索然。
弟弟也被蛰过好多次。小学的时候,一天下午去捅马蜂窝,也被蛰了右眼皮,----我怀疑马峰受过培训,专门蛰右眼----第二天肿着去上学,不但没得同情,还被罚了站,站在教室外面,午饭都没让回家吃。这就是捅马蜂窝的后果啊。
现在我们姐弟三人都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孩子。暑假的时候有时聚在老家,小猪会带了孩子们去戳蜂子窝。--现在已经很少见了,偶尔能找到个半大不大的。他的方法很绝情:看准了时机,一大舀子滚烫的热水泼过去。峰子多半被烫死,我看着就惊心。炒熟的蜂蛹也不复童年的味道,是我的舌头迟钝了。而小猪吃得永远津津有味。
一七年暑假,看着小猪拿回来的蜂窝,老爷子跟我说:“我小时候,庄里有的是,大的都跟小磨盘一样,那时也傻啊,不知道使火烧什么的,就会拿了根棍子去戳,叫蜂子追得吓得抱着头嗷嗷地跑……”
我听得嘿嘿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