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琅江源头。余玉明摄
崔丹
我的故乡是在沙琅江中游琅江平原上一个叫塘基头的小村庄。那时爷爷奶奶尚在,父母正年轻,而我还是个快乐无忧的小女孩。
塘基头一名的由来不详。听长辈的人讲,村东头有一片广阔的水域——一个天然大湖泊,村里人祖祖辈辈叫它大塘。以前的大塘把几座小山岭围在水中央,具体说不出大塘究竟有多大,反正一早沿着大塘绕一圈回来就快到吃中饭的时分了。我见到的大塘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围垦造田后遗留下来的极小的一部分,不过还是比平常所见的池塘大好几十倍。村名大抵上是这样来的吧。
后来山岭不再被水域围绕。那几座小山岭分别生长着落叶松、尤加利、橡胶树等,山脚种满甘蔗,四周是水田。
一条小路从村口经田野蜿蜒到山上去。孩子们常常把牛赶到山坡放养,上山放牛是我们最为惬意的时光。牛在草地晃荡着尾巴悠闲地吃草,时不时甩甩尾巴的长毛拍打驱赶飞到身上的小飞虫。我们则是极尽所能去干一切让大人们常常感到头疼的事情。跑进蔗地中间饱餐一顿甘蔗,爬到树上掏鸟窝、捕蝉,卷起裤脚在小溪抓鱼摸虾捉泥鳅。男孩子光着晒得黑不溜秋的身子哧地跳进水里,一溜烟不见踪影,然后再在几米处探出个小小的脑袋。
最冒险的游戏是,点着一捆禾秆捣黄蜂窝,吓得那些黄蜂四散乱飞,当然我们少不了被蜇得鼻青脸肿。马蜂堪称蜂族的特种部队,蛰了之后身子会反复发冷发热,威力无比。但年少的我们似乎总不长记性,每每好了伤疤忘了痛,即使冒险仍然乐此不疲。
橡胶树上结的果子经太阳爆晒后嘣的一声,外壳裂开散落一地的是有着极其细致纹理的橡胶籽,像小小的鹅卵石。我们捡拾橡胶籽装满口袋,这恐怕是那时做得最没有破坏性的一件事情了。
春天的时候,漫山遍野开满了各色各样的花,鸟儿在枝间欢快地鸣啁。孩子们随便卷一片叶子放嘴边便能吹奏出悠扬悦耳的曲子,女孩们扯下那些花呀草呀扎成圈圈戴在头上感觉自己就像公主。夏天的山坡上甚至能摘到如山稔之类的甘甜野果……
田里种稻子,春夏插秧,一年两熟。我们看着稻子抽穗,到颗粒饱满。从青青的禾苗到成熟时的金黄,风吹稻浪一波一波翻滚,一茬茬地美仑美奂,一年又一年。
目力所及的山林如黛,无论朝霞铺地还是太阳从山那边落下来的时候,村子里炊烟袅袅升起,朝霞万丈至暮云合壁,时不时传来几声狗吠,还有母亲悠长的呼唤……
村北是空旷的禾塘。村子里所谓的禾塘是农作物收成时翻晒稻谷、黄豆、花生等的场地。禾塘外依然是水田,走过去是坡地,再过去便是翠竹掩映的沙琅江河堤。小溪环绕着村庄穿过。站在屋后坡地望过去,视野开阔,周遭那些景物一览无余。笔直细窄的田埂一直通到沙琅江边。孩子们在田埂上行走不必小心翼翼,而是一路欢蹦乱跳也不会摔倒。印象最深的是弟弟骑着家里一岁的小牛犊子,像骑着一匹黑马在田埂上飞驰……
我的两个弟弟早上睡醒后常坐在门槛上谈论着前一晚做梦的情节。大弟说:“我做了一个这样的梦。”小弟说:“我也做了一个这样的梦,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好奇怪哟。”我们仨也是坐在这个门槛上,盼着母亲在田间劳作后归家。
傍晚后禾塘是孩子们的乐园。太阳一点点落下山去,小伙伴们陆陆续续到来,禾塘便一下子热闹起来了。四处响起孩子们追逐嬉戏打闹的欢笑声。他们玩着各种游戏,譬如走营、滚铁环、跳绳、跳房子、转陀螺、弹波珠……渐渐月儿高挂,天幕繁星闪烁,有的伙伴跳累了,倚在母亲的怀里睡着了。
我总喜欢跑到河边去。河堤处是一排翠竹,青青翠竹作为防风固堤林,护卫着日夜流淌的沙琅江。江边沙滩洁白细软,河床宽阔,河水清澈见底,鱼儿在水里游,倏忽便迅疾游到远处去了。我常常站在沙滩上,遥望远处的浮山想,山那边是什么样子呢。待后来我终于知道山那边是什么样子的时候,那片洁白的沙滩却只能在梦中千百次萦绕……
由于父亲工作调动的缘故,后来我们举家跟随父亲去了他工作的地方,我也因此离开家乡到外地求学。自始,家乡便变成了故乡。
席慕蓉在《小红门》里曾说过:“你以为日子这样一天一天地过来的,昨天、今天和明天应该没什么不同。但是,就会有那么一次:在你一放手,一转身,或者一刹那,有些人,就从此和你永诀了。”就在我憧憬着外面的世界,满心欢喜离开家乡时,就把童年的村庄、小伙伴以及家乡远远地留在了身后。
故乡是什么?是李白的床前明月光,是李商隐的归梦不宜秋,是白岩松的年少时天天想要离开、年龄大了又天天想要回去的地方。
于我,故乡是小时候的瓦檐下听雨,是放学回家远远向母亲飞奔而来的那个小小的身影,是沙琅江边那一片洁白的沙滩,是在水之湄的那一支蒹葭……
故里花应尽,江楼梦尚残。故乡是一种情结,是今宵眼底,明朝心上,后日眉头。
当苦楝花再次开成了一头雪白,当台湾相思黄绒绒的花点又铺满一地,当日历终于撕下第三百六十五张,我该回到魂牵梦萦的故乡了吧。